十六   内线

鲁员外牙齿打碎了往肚子里吞了。他真的没有报官。

货郎刘五好长时间没来村庄了。小道消息陆续传来，把人们惊得目瞪口呆。说那六朝圣地南京惨遭屠城时，杀的人堆成了山，血流到秦淮河连水也染红了，他们剖开孕妇肚子，把快足月的婴儿活活刺死，手无寸铁的男人不知反抗，一个个被拉出去砍头，稍有姿色的女人，被轮奸后再砍死。惊悚的细节描述让人们不寒而栗。说日本矮子血洗了南京还要血洗武汉，人们恐怖地琢磨，血洗了省城自然会血洗县城血洗清荷垸。

清荷垸再也不是世外桃源了，人们每天面对的那个太阳仿佛也泛着血光。

乔章氏痴痴地拜起菩萨来，她提了整桶菜油踮着小脚去水月寺敬香，在古槐树上系红布条，在自家的神前也架起了香炉。

自乔章氏在槐树上系上第一根红布带，家里有娃们出去打仗的人家，也纷纷在槐树上系上一根红布带。风中的红布带无声地飘着，一根根像是在不断辟邪的鞭子。

静芝的身子在婆婆的虔诚叩拜中一天天沉重。

冬至后一个香雾缭绕的黄昏，静芝在婆婆的祷告声中，正往家里收晾晒的棉絮，刚跨进门，从双腿间涌出一些羊水，她望着婆婆叫了一声娘，就赶紧进了房间，托着沉重的肚腹爬上踏板时，已经发作。

“阿弥陀佛！”婆婆慌忙从蒲团上爬起来，她让长林老汉赶紧去接稳婆锦娘，又吩咐秋叶去烧一锅开水，自己忙着去准备尿片。

窗外的天一点点黑下来，桌上一豆灯火照着屋子，也映出静芝痛楚的脸。腹中的胎儿远没有第一次那样顺溜，一阵阵的拳打足踢使腹部呈现怪异的曲线波动，静芝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那个陪伴凤萱降生的男人此时会在哪里呢？如果有他在身边多好啊。

静芝眼前交替出现童年的青石板上奶奶踮着小脚追赶自己的模样和那个穿着单薄衣裳的小告花子，她此刻清晰地记起他说过的话：“向阳床上打篱笆，死不分家活分家。”她想赶走那个小告花子，可是他停留在眼前不走。阵阵痛楚袭来，她咬破嘴唇终于止不住叫喊起来。

锦娘在前村吃满月酒，长林找她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她摸了摸孕妇的肚皮道：“这孩子大得吓人。”锦娘的双手在静芝的肚皮上滑动，她指挥着静芝用力，但静芝的叫声却渐渐低了下去。到夜半，静芝耗尽了力气，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别，别，你再用力，再用力！”锦娘的声音现出了惊慌。

乔章氏跪在神前不停地求菩萨保佑，长林老汉急得在屋子里打着转。静芝的汗水濡湿了头发，锦娘一会儿替她用汗巾擦汗，一会儿用手在她绷得紧紧的肚皮上用力抚推。突然在村子的东北面，传来“呯呯”几声枪响，静芝惊得浑身一震，在一声接着一声的狗吠中，随着一声尖锐的惨叫，一个生命冲破封锁，终于滑落到了人间，锦娘倒提起来，“啪”地给孩子屁股一巴掌，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是个女婴，正当她将孩子交给奔进产房的乔章氏时，从静芝的大腿间又滑出了一个孩子，那是一个男孩！

“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显灵！”乔章氏不停地念着，她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做了夜宵犒劳锦娘，又端来炖好的鱼汤送到静芝手中。这当儿从门口传来一阵纷沓急促的脚步声，它们由村北向村南而去。

静芝生下双胞胎和乔家宜回家的消息，天亮时在乔家大湾不胫而走。邻里来祝贺乔长林添了一对孙娃，送来鸡蛋和糯米，争相看望。

但人们没有看到乔家宜露面，有人说昨夜那几声巨响是放铳，有人说是枪声，有人说在半夜听到族长家的门被敲过。从人们的议论中，乔长林知道昨夜自家门前纷乱的脚步是有些来历了。

乔长林急于知道乔家宜是否真的回来了，如果家宜回来了，那他的嘉庚儿呢？他往族长家走去，看见乔祖德大门敞开，家里并无家宜的影子，族长的神情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在接下来的两天，从区公所传来可怕的消息，日本人已经由县城向清荷垸进发了，两天前的那几声枪响就是他们和游击队交上火了。

村子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打听这两天村子里是否有外来人？征兵出去的人是否有回来的？村庄里弥漫着一股别样的死寂，人们不约而同地否定了先前的猜测和议论，异口同声告诉来人没有见到外来人，出门打仗的人连封信也没有寄回来，哪里见到他们的人影？

静芝的奶子被母鸡和鲫鱼发胀起来，两个小家伙一人守着一只乳房，半个月就长大了许多，一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对双胞胎孩子为这个不太平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欢乐。只是静芝一个人带两孩子，下身又时断时续见红，气色大不如从前。

长林老汉去求了先生乔祖廉，为两孩子取名为乔新玉、乔紫玉。

孩子取好名字的这一天，乔家宜露面了，一同露面的还有乔二狗，作为本家，两人来到乔长林家道贺，人们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乔家宜是在静芝生孩子的那一晚回来的，他被两名伪军追至小叶廊桥，投水躲过一劫。是父亲让他在祠堂后的一间地下室躲了半个月。看风声渐渐平静，才走了出来。得知二狗也回来了，两人便结伴来道贺。乔长林至此知道，儿子嘉庚与家宜、二狗并不在一支部队。

回想起乾驿那一仗，两人心有余悸。

乔二狗和乔家宜分在江排长所在的一连后即开往乾驿驻守，守军实行不抵抗主义，连部流行着一种说法：抗战必败，再战必亡。士兵们士气低落，地方上的土绅士也赞同这种提法，但是，在一家西药房楼下开办的“战地文化处乾驿基站”的曹委员却与江排长的上峰针锋相对，平型关大捷的胜利他们到处宣讲，一本小册子《论持久战》也印发给居民，还在墙上痛斥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江排长一边当面赞成曹委员宣传的积极抗战思想，一边又奉命密谋暗杀曹委员，而此时，江排长并不知道，天汉湖区已经成为游击队根据地，曹委员联络天汉湖区武装力量，也建立起了游击队。

战斗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打响的。

上峰指示江排长务必于当晚将曹委员干掉。情报说曹委员到县上开会去了，傍晚必回乾驿，要求在路上下手。江排长派了乔二狗等四个“蓝灰乌鸦”在路上埋伏，自己驻守营地带着一干人等待消息。

穿着长袍戴着礼帽的曹委员和警卫顾小春刚进入伏击圈，枪声就响了，曹委员弯腰躲进身旁的杂树林，顾小春已掏枪撂倒一人。子弹“嗖嗖”地在耳边飞过，两人只得向后退，退至树林的尽头，发现不远处有一条河，再不能向后退了，只得在树林旁的一条土沟埋伏下来。只见一条黑影猫着腰慢慢摸过来，曹委员吩咐顾小春等他靠近再动手，两人屏息不动，等对方一进入射程，“嗖”的一声，顾小春又干掉了一个，没防备从侧面突然射来一枪，这一枪击中了顾小春的右臂，枪一下子从手上掉了下来，曹委员回过头来一枪打过去，侧面的那人应声倒地，可从另一侧射来的子弹却穿过了他的肩胛骨，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衫。顾小春不知对方有多少人，左手捡起手枪，对着侧面一阵狂扫。正在情况紧急之时，从乾驿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紧接着路上跑来一队人马，游击队员冲杀过来，借着月光顾小春看着一个人向树林后奔去，看到曹委员伤势严重，他顾不了追赶，赶紧脱下身上的衬衣，撕成布条，为曹委员包扎伤口，也为自己缠紧了伤口。这时只听得不远处河边一阵水响，逃窜的人下水淌过了河。

游击队副队长谢柱子告诉曹委员，队长彭尚武是在一小时前才得知情报的，当即决定派他带一支小分队来营救曹委员，自己则带着另一支小分队与驻地伪军展开战斗。原来这个送情报的人是江排长的手下，在谋杀曹委员的伪军出发后才探得消息，因此营救来迟。

曹委员和顾小春被游击队救回乾驿基站时，江排长的营地已被游击队捣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游击队和伪军各有死伤，活着的伪军四处逃散。

是谁走漏了风声？情报是谁传出去的？江排长想不明白，他一直到自己的队伍溃逃得不知去向都不知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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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蒋彩虹，女，湖北天门人，大学本科，中共党员。原荆州市长江河道管理局副调研员，社会科学研究副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华中科技大学首届大师写作班学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

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清明》《光明日报》《文艺报》《大江文艺》《人民长江报》等报刊，先后十余次获得楚天文艺奖、湖北新闻奖等奖项。出版《趟过岁月的河流》《欲说还休》《倾听心灵的天籁》《上善之恋》《治水将军文伏波》《荆江分洪工程史话》等7部文学专著。长篇小说《花鼓》获湖北省第三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项目并通过终评出版，入围参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被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纳入农家书屋出版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