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天相

清荷垸在这一个晚上遭遇的抢劫比遭遇龙卷风更令人心悸。稍有家当的人家如惊弓之鸟。从桃集赶集回来的村民带来了耸人听闻的消息，桃集昨夜也有人家遭受响马洗劫，聚缘泰在响马光顾时，林家老太正起夜，尖叫声中，响马一飞镖射中了老太太。

静芝听到消息时，一直跳个不停的右眼停止了跳动，她张皇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将凤萱托付给婆婆要独自上路，婆婆担心有着身孕的媳妇，要丈夫和女儿秋叶随静芝同往，静芝感激地看着婆婆，没有说什么。婆婆又去捉了两只母鸡，叮嘱丈夫带给亲家。三人一起朝桃集奔去。

土路上已被人踩得稀乱，泥巴拉着草鞋，走得艰难，静芝索性像公公一样卷起裤腿打了赤脚行走，秋叶也学了嫂嫂的样，她从嫂子手里强接过包袱，小心地在一旁护着嫂子。

路两旁不时有被龙卷风折断的树木，路上到处是爬出的蚯蚓，灰褐色的细细长长地趴在地上让人恶心。一夜的暴雨让河塘沟汊全装满了水，荷塘里荷花盛开，青蛙和知了此唱彼应，有农人在田里扯着稗草。静芝顾不了观看田野的景色，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在泥泞的路上急行。

晌午时分，静芝赶回娘家。看到亲家和静芝一同到来，林钟氏惊喜得扑上来，搂着静芝抹起眼泪来。

敏芝已于旧年腊月远嫁芦苇镇。寿吾也成了家，妻子名刘贤萍。她个子矮矮墩墩，因跟着在汉口陆军司令部任副师长的哥哥生活过一段时间，见了大城市的世面，渐渐养成了小姐派头，脾气大得吓人，因此在汉口一直找不到婆家，后经媒人介绍与寿吾成了亲。成亲后的刘贤萍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林家人好不气恼。

静芝半天才听出原委。

刘贤萍回了娘家。金掌柜做寿请去了林国梁和寿吾。丰墨隆就在聚缘泰林家茶馆斜对门，金老板做的是染坊生意，桃集家家户户的床上那染花床单少说也有一件是出自金老板的染坊。六十大寿热闹无比，晚宴后安排了花鼓戏，唱戏的是林国栋戏班。戏唱得好，听的人忘情，屋子外雷雨声交作，屋子里鼓点唱腔掌声喝彩连成一片，等《郭子仪拜寿》《家庭公案》两曲戏唱完，金老板端出了汤元，待林国梁与寿吾吃罢夜宵冒雨回家，已是深夜。

门开着，林国梁心里一惊。

“炳叔，炳叔！”

炳叔不应。

林国梁摸索着点亮了大厅里的灯，只见地上印着潮湿纷乱的脚印。不好！林国梁带着儿子返身冲进雨里，叫开了金老板的门。金老板带着四五个男人一同涌进聚缘泰的前厅，一起往后堂走，看到了被捆绑着双脚双手口里塞着棉布的炳叔。

将炳叔塞在口里的棉布一拉出来，炳叔急得嗷嗷大叫：“快！老太太！老太太呀！”

屋子里已翻得乱七八糟，老太太林蒋氏口里也塞着布条，右肩插着一支梭镖，血流了一地，人已奄奄一息。

“娘！娘！”林国梁扑上去抱起了母亲，“快！快去找郎中！”

寿吾返身冲出门，林国梁看见寿松缩在奶奶身边，脸上挂着泪珠，这会子已睡着。

炳叔说：“太太到大婶子那去了，雨下大了，我想去给太太送把伞，门一开，闪进来三个蒙面人，我正待叫喊，被人打昏，等我醒来，发现手脚已被绑死，口里塞满了布条，我听见老夫人惊叫一声，就没有动静了。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哑着嗓子说：‘该不是死了吧？’又一个人说：‘完了，赶快走，出了人命了！’他们都从前门跑了。”

炳叔说的大婶子是大房头林国伟的妻子林严氏。从春上起开始病病恹恹的林严氏和林钟氏本是妯娌，却亲如姊妹，平日里除了各自料理家务外，闲时做针线活都愿在一起。林严氏生有一儿二女，因婆婆林蒋氏分家时随了三房，林严氏的孩子便是自己照料。两妯娌有缘，林钟氏便常过去帮忙照看。这晚上过去探望，本是想说说话后就回家，想不到电闪雷鸣，雨下得越来越大，林钟氏便和林严氏相依着靠在床上拉家常，想是等那雨小些再回去。没有想到因此躲过了这场劫难。

寿吾很快带来了郎中。取下梭镖上了药，郎中说：“还好！差一点伤到心脏。但失血过多，等老太太醒来，不要和她多说话，这样子要慢慢调养才是。”

林国梁到后街去接回了林钟氏和敏芝，夫妻俩守着林蒋氏坐到天亮。家里只是东西翻乱了，并没有丢失什么。

天亮时老太太苏醒过来。

静芝此时扑到奶奶的床前，看着奶奶苍白的脸泪如雨下。昨夜不断跳动的右眼皮似乎又跳起来。

奶奶慈祥地看着静芝，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翕动着嘴唇，静芝赶紧俯下身去，奶奶说：“又有了？”

“嗯。”静芝有些羞涩地回答奶奶。

“好！”奶奶点点头，“过得好吧。”

“好哩，婆婆。”静芝拉着奶奶的手道。

“做第二次人你要多捏些脾1。”林蒋氏轻声道。

“婆婆，嫂子能干，满村人都喜欢她。”秋叶道。

奶奶看着秋叶：“好灵醒的娃儿，你哥不在家，你多疼疼你嫂子。”

“放心吧，婆婆。”

静芝看奶奶有些累了，便帮奶奶掖好被角，对奶奶说：“婆婆，恁郎睡会儿，我一会儿再来陪您。”

乔长林看望了亲家，安抚了老太太，就把女儿秋叶留下，叮嘱她陪嫂子在娘家多住两日，自己吃过中饭，当天就赶回了乔家大湾。

从婆家带来的鸡已经熬成了鸡汤，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静芝一边和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一边和母亲拉家常。从母亲口中得知，大伯母常常咳得厉害，“多好的一个人呐，这一病像是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似的，干什么活都不济了。”母亲疲惫的脸上布满了忧虑。

夜晚，静芝和秋叶住在过去与敏芝住过的房里，偶尔听得到母亲传来的叹息。

决定回去的这天，早起林钟氏便割了两斤肉，又买了一篮子包子锅盔让静芝给婆家带回去。

她拿出给凤萱做好的一件红绸棉袄和一双小棉鞋，也让静芝带上，秋叶拿着那小巧漂亮的鞋子对林钟氏笑道：“娘娘的手艺真傲，做工好精细哟！难怪我嫂子的女红做得那漂亮！”

“年纪大了，手艺大不如从前了。”林钟氏笑着道。

“我娘还谦虚哩。”静芝边笑边轻轻地在林钟氏的头上扯出一根白发道，“娘，以后别熬夜做这些东西了，我自己会做的。恁郎要保重身体。”

“我的儿，你照顾好自己就是。这样重的身子还跑这么远的路来，难为你了。嘉庚有消息吗？”

“没。只听说到大别山那边去了。”静芝的眼睛红了起来。

“儿啊，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他不在身边，你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林钟氏爱怜地看着女儿，也红了眼睛。

“我晓得的，娘。”母女俩在林家茶馆前依依不舍。

到离开桃集，红红的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

“吉人自有天相。”静芝一路记着娘的祝语。她的嘉庚，是善良的人，是大度的人，他肯付出，又知感恩，上天一定会帮助他的。                    

（未完待续）

注：捏些脾：方言，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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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蒋彩虹，女，湖北天门人，大学本科，中共党员。原荆州市长江河道管理局副调研员，社会科学研究副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华中科技大学首届大师写作班学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

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清明》《光明日报》《文艺报》《大江文艺》《人民长江报》等报刊，先后十余次获得楚天文艺奖、湖北新闻奖等奖项。出版《趟过岁月的河流》《欲说还休》《倾听心灵的天籁》《上善之恋》《治水将军文伏波》《荆江分洪工程史话》等7部文学专著。长篇小说《花鼓》获湖北省第三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项目并通过终评出版，入围参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被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推介为农家书屋出版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