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鼓》连载之一:逃婚

打闹台

在这个风雪黄昏,林静芝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双拼死没有裹成的大脚让自己的一生沟壑遍布,鸡毛满天。三任丈夫,四个男人,六个子女,在咿咿呀呀、哟哎哟喂的花鼓戏里,先后登场,冲喜、守寡、逃婚、填房、再醮、子  殇、迁徙,离苦一生,得乐终老,演绎了她九十年的人生大戏。

此时此刻,清荷垸乔家大湾的乔家祠堂,箍六花鼓戏班正为即将到来的新春紧锣密鼓排练,闹台已经打过,大 戏刚刚开场。

第一幕

一 逃婚

蹲在茅房里的林静芝,张着耳朵,待听到公公乔长青和冬瓜的脚步声渐远,慌忙提起裤子,闪进后院。她几步跨进东厢房,扯掉头上的白花,围上一条格子方巾,收拾个包袱,轻悄悄抽开了乔家的门轩。

门前的蜡梅已透出幽幽清香,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大步走出乔家院落,走出乔家大湾村口,没命地向娘家的方向奔去。

雪,就在这一刻飘了起来。

这一年腊月奇冷,还未到三九,小河就封冻了。

风呼啸着,凉津津的雪,自苍穹而下,漫天飞舞。雪打得脸木木地,双眼迷茫。奔逃中,黑夜如无边无际的幕布渐渐落下来。

新寡的十八岁的新娘林静芝在官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她要逃回娘家,逃回爹娘身旁。

大地苍茫。远处,村落灯火如豆。

静芝的脚一会儿就疼起来,她弯腰捏捏棉鞋,又将脚提起摇摇,继续小跑,跑着跑着,她又蹲下去。脚板疼,这是裹脚留下的后遗症。

“小枪壳1,你撒开脚板跑,看你跑到哪西克2?”奶奶的声音。

五岁的静芝站在街心青石板上,调皮地望着奶奶笑。

风雪中,奶奶踮着小脚,站在聚缘泰门前的石狮子旁,扬着手叫喊,奶奶的声音在清荷垸的田野里回响。

“婆婆3,我要跑回家里克。”静芝在心里回答奶奶。

乔家大湾距娘家桃集,有十多里路,七十天前,静芝是顶着盖头坐着花轿来的,簇新的嫁奁用贴着大红喜字的笼箱抬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一对喇叭呜地喇地开道,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在原野逶迤而过。晃悠悠的轿子里,她偷偷掀开轿帘,想着在新家等着自己的新郎,胸口如揣着只小兔。黛色的村落一只只架在树梢上的鸦雀窝,成为新娘眼中最难忘的风景。

现在是一只鸦雀也看不到了,宿鸟归林,隐在黑夜里的雀儿们也一定是双双对对地依偎在窝里的吧。

“嘭”的一声,眼前金星一闪,静芝撞在树上,“呼”地惊起一只逃飞的小鸟,接着,狗叫起来。

静芝的心陡地一紧,浑身打了个寒战,她用手按了按额头,那里渐渐隆起一个包块。

狗吠声中有户人家打开了门,屋子里昏黄的灯光瞬间划破了夜的黑暗。

“乙大各各/仓七台七/仓七台七台/仓令仓 乙令仓/令仓乙仓仓大/”,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嘴巴敲着鼓点的浑厚嗓音,好听!这是二伯父林国栋最喜欢唱的花鼓戏《雷神洞》的前过门,二伯父说这是花鼓戏四大主腔中唯一用曲牌形式表现的唱腔,称为四平,由起、承、转、合四句组成。“赵玄郎坐观中心中烦恼,想起了二爹娘心似火烧……”果然那男人扮起了赵匡胤。灯影里,静芝看见雪花铺天盖地飞舞,雪花落在她的面颊上,一片比一片冰凉。“酒醉后杀御乐一十七口,连累了二爹娘长坐天牢……”静芝竖起耳朵听得出神,只见一个女人走出门来,她赶紧缩着身子躲在草窖旁。“得得,得得……”女人裹着棉袄歪着脑袋叫唤。得得是女人的儿子吗?静芝想。狗还在叫。“得得,你要死呀,鬼叫鬼叫嘀,跟我快咔回来!”狗摇着尾巴在女人腿边打了个转,随着女人进了屋。

唉,原来得得是条狗,这样的夜晚,狗也有安身的地方,自己现在还不如一条狗哩。还有心思在这里听花鼓?静芝自嘲地扯了扯嘴。

借着灯光,静芝得以在黑夜中辨别方向。却原来是跑到了鲁驾河,她愣住了,这是偏离娘家方向了,只顾着朝前奔,竟忘了在小叶廊桥路口走岔道。那一条路才是到桃集的路。

“二爹娘在监中将书修到,他命玄郎……”女人关了门,也将《雷神洞》关在了屋子里。

静芝茫然四顾。夜色中不少人家亮着灯,到腊底了,人们该是在置办年货了罢。嗓子眼里干干的,她仰头用口接住雪花,润润嘴唇,将臂弯里的包袱换了个手,又从草垛上抓一把雪,按在已经肿起包块的额头上,就着雪的微弱反光,折回岔口。

小叶廊桥架在小叶河上,廊桥全长10来米,石为墩,木为梁,青瓦重檐,桥上有长条椅,可供过往行人歇脚,夏日里总有调皮的男孩子从桥上跳入河中,一个猛子扎出去。桥头有一棵大柳树,不知是何年哪月由谁人所栽,粗壮的躯干已经老迈,它的树叶婆娑,有的枝叶已经伸到桥中央了。廊桥右侧是坟场,三十五天前,静芝到过这里,族人把她的夫君乔无忌葬在了这片坟岗。与夫君前后下葬的还有邻村一个男人,披头散发的小寡妇一身素缟,伏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棺木尚未落坑,早有几个外村男人将那小妇人抢了去,小妇人被反背在一个麻脸男人背上,双脚乱蹬,哭得声嘶哑闭。

乔家大湾是大村,村里出过状元、探花,中过进士,现如今还有个赫赫有名的戴团长,没人敢来抢婚。静芝在婆家为夫君做满了五七,傍晚蹲在茅坑里听来的那番话让她惊慌失措。由此她决定了出逃。

坟岗的花圈一定还在吧。那些招魂的幡,在无忌出殡时曾高高举在棺材前,漫天撒落的纸钱也像雪花一样飞舞。此刻没有了撕心裂肺,沁入骨髓的寒冷与恐怖,使静芝忘了悲伤。突然,一只夜鸟“噗”地腾起,“嘎嘎”的叫声吓得她一个趔趄,滑脚从河坡滚下来。若是掉入河里可只有死路一条。静芝急得伸手乱抓,在即将滚入河沟的一刻,她抓到一丛荆棘,而袖口和胳膊上的包裹同时被挂在一棵小树上。

“啊……”钻心的疼痛使静芝惨叫一声,静夜里起的回声仿佛远方有一个人在嚎叫,心惊胆战中,静芝摸到冰凌,小叶河已结冰。

缓过神来,她在右手上摸到了一根粗壮的刺,寒冷已经使手指头变得僵硬,她把刺使劲拔了出来,吮吸一下,一口带腥味的血喷在河面上。静芝不敢耽误,忍着疼小心地爬上坡,走过桥,雪光的暗影里,隐隐见得小路两旁的杨树,她便在这杨树间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

前面是鼻家叶子,翻过堤,借着对河一闪一闪的灯光,林静芝确定已经到了桃花渡。

“过河啰,师傅。”静芝扯开嗓门。声音悠远寂寥,在远方起着应和。一会儿,对河屋子的门开了,船翁提着一盏马灯,戴个斗笠走下河来。

不等船靠岸,静芝一步跨上船。

“这姑儿,天黑咕隆咚的,又下着雪,你搞耸机克4的呀?是朗5一个人在外跑哇?”

“老伯,屋里有急事哩。难为恁郎6啊。”静芝答道。

老船翁划着桨,不再言语。

静芝爬上河堤,脚又疼起来,她放慢脚步,回头一望,却发现原野上有一串火把在慢慢移动。鬼火吗?奶奶说鬼火是蓝色的呢,这火可是红的。有人生病了去请郎中?疑疑惑惑间,猛然感觉那串火把是与自己相关的,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一想非同小可,静芝大惊,她哪里还顾得上疼痛,拔腿向桃集街口奔窜。

雪下得更猛了,搓棉扯絮一般。风也啸着,呼呼地如一个长跑的老者吭哧吭哧地喘气,一阵喘过去又接着喘另一口气,慌慌地,脚就迈不动了,许是地上冻结了,静芝跑着跑着就“咚”地摔一跤。

趴在地上,静芝又看见了父亲,看见了奶奶。

“别疯了,一个丫头,成天的学什么花鼓?翻什么跟头?像个野小子,成何体统?”这是父亲威严的声音。正跟着二伯家的花鼓队学翻跟头的静芝听说父亲找她,吓得赶紧跑回家来,快到门口时,听到父亲的责备,脚下一滑,“咚”的一声扑倒在地。

“她大7,别吓着她了,还不是你惯的!”奶奶边说边来扶满头大汗的静芝。

一忽儿,父亲和奶奶又消失了。

她连滚带爬站起来,再跑。

棉裤裹着双腿,静芝恨不得脱了才好,她跑得气喘吁吁,跑得汗流浃背,她扯下头巾,解开棉袄,冷风一下子灌进身体里,她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又慌忙扣好扣袢。

火把一点点在移动,静芝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一蹦一蹦奔逃。终于,她跌滑在地,再也跑不动了。

得爬起来!绝不能被他们捉住,只要到了爷娘跟前,就什么也不怕了。静芝丢下包裹轻装上阵,跑出几步又折回来,包裹里是出嫁时娘家人给的细软,几套衣衫,还有儿时戴过的长命锁和项圈。她拾起来,此时这包裹真有千斤重量。

桃集已经在望,那里有奶奶,有爷娘,有弟弟妹妹,有她的亲人。只要到家,只想到家,到家就不用害怕。

火把仍在移动,移动的速度似乎快了许多。

一家家窗子里透出的灯光十分柔和。人们都在忙年,糊灯笼的、熬糖打豆腐的、炒米籽蒸年糕的,昏黄的灯光让静芝的心感到一阵阵温暖,她加快了步伐。

火把下了河坡,到了河中,过了河,到了岸上。静芝断定,它们的确是追自己而来了。

突然,远方有一声鸡鸣传来,仅这一声叫鸣,仿佛号令一般,四围的村落都起了应和。只一会儿工夫,桃集的灯一盏盏熄灭了,刚刚在身上感到的一丝温暖此刻荡然无存。

火把愈来愈近,静芝感到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似万钧雷霆,她感到一群凶神恶煞的魔鬼正在向她逼近。

她一瘸一瘸地向前奔着,终于挨到了桃集,这里从东到西一条小街,静芝闭着眼也能摸到娘家。

聚缘泰林家茶馆就在眼前,静芝站在娘家门口,使劲地擂响了林家的大门。而此时那一串火把已经快到桃集的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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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蒋彩虹,女,社会科学研究副研究员,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华中科技大学首届大师写作班学员,荆州市作协副主席。 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清明》《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先后十余次获得楚天文艺奖、湖北新闻奖等奖项。出版《趟过岁月的河流》《欲说还休》《治水将军文伏波》《荆江分洪工程史话》等7部文学专著。长篇小说《花鼓》获湖北省第三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项目并通过终评出版,入围参评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被中共湖北省委宣传部推介为农家书屋出版书目。

小枪壳:方言,对小女孩的笑骂。↩︎

哪西克:方言,哪里去。克是去的意思。↩︎

婆婆:奶奶,对祖母的称呼。↩︎

搞耸机克:方言,干什么去的。耸机是什么的意思。↩︎

朗:方言,怎么。↩︎

恁郎:方言,您。↩︎

大:方言,父亲。大大也是父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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